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外人

關燈
外人

這回裴太妃果然沈著臉坐在屋裏,整個院子都無下人,仆婦將蕭知遇帶到,也悄無聲息退了下去。

蕭知遇向太妃問了安,看到太妃手邊的一疊紙,看字跡是昨晚裴珩抄的佛經,最後幾列字寫得潦草,甚至最後一筆墨漬洇濕了一塊,糊成一團。

想起昨晚裴珩那雙抄佛經的手做了什麽,蕭知遇有些不自然,移開視線。

裴太妃皺眉問道:“昨晚你們發生何事,珩兒心浮氣躁成這樣?”

蕭知遇道:“沒什麽,幾句閑談,許是我不知進退,貿然打擾了世子。”

他說得心平氣和,裴太妃格外看了他一會兒,哼道:“你休要敷衍我,這般模樣,分明是吵嘴了。”

裴太妃並不是尋常內宅婦人,耳目靈敏,“今早朝堂上的事我聽說了,珩兒對國公府一向禮遇,絕不會這樣怠慢,除非這夥刺客讓他為難了,不得不拖延。”

她忽而盯住了蕭知遇:“可是與你有關?”

蕭知遇沈默一瞬,道:“是與我有關。”

反正瞞不過去,便就實話實說,悉聽尊便。

他以為裴太妃必定要責罵他招惹事端,她卻目光古怪起來,搖頭道:“你一天到晚待在王府,走幾步都咳嗽,能成什麽事……不管那夥人是誰,約莫是打著你陸家的名義,才叫珩兒束手束腳。”

她對陸家人原有些介意,此刻卻更在乎裴珩的處境,拄著拐杖若有所思踱了幾步,道:“此事萬一牽涉到你,難免會攀扯到睿王府……不如叫府中給你備好行囊,你出京躲躲,便去我那老家,是裴氏的地界,別人奈何不得你。”

蕭知遇怔了會兒,大約聽明白了,裴太妃並不知道底細,卻敏銳察覺到將來定有大事發生,想讓他遠離京城,以免被有心人拖入旋渦。

此舉雖是為裴珩考慮,卻也算把他當做自己人,蕭知遇心裏有所松動,又暗想自己眼下非但遠離不了,而且得主動蹚渾水,嘆息道:“多謝太妃,只是此事既與我有關,哪還走得了。”

他想了想,補充道:“若是連累了世子和太妃,我也過意不去,世子盡可與我和……”

裴太妃聽出口風,面色隨即變了,打斷道:“胡說什麽?睿王府難道是你想嫁便能嫁進來,想走便能走的地方?這時候把人棄了,珩兒成什麽人了!”

蕭知遇便不再說了,轉而道:“另有一事,過幾天是我母親忌日,我搬回宮中居住一段時日。”

去年也是如此,只是住了兩日便回來了。裴太妃並無意見,也不追究今年怎去得這樣早,點了點頭。

蕭知遇正要告退,裴太妃看了他一眼,神色覆雜道:“勸你莫要在他面前提那話。”

他一怔,反應過來,指的是方才那句和離。

回到東院,阿努他們得令替他拾掇行囊,仆從們毫無所覺,只當他很快便會回來,殷勤收拾著。外面粉白的院墻,暮春時節,墻上又爬上了綠藤,稀稀疏疏,悄悄掉了幾片葉子,頗為蕭索。蕭知遇看了一會兒,很快便又轉開視線。

之後便搬回了翠微院,一則是不願再留在滿是裴珩氣息的東院,二則是為了在宮中走動探聽方便些。

後面幾日,朝堂上逐漸又鬧了起來。安國公仍在家養傷,倒有不少大臣代替他奏請審理遇刺一案。

刑部尚書主動請纓,道:“幾日未有進展,刑獄之事到底不是南衙所長,懇請陛下準許由刑部審理,不日定給陛下及安國公一個交代。”

立刻便有睿王一派的武官陰陽怪氣道:“臣雖非南衙中人,然聽聞自古刺殺朝廷重臣的,或是涉了人命官司報私仇,或是涉嫌結黨營私謀權傾軋,均非短短兩日能審理清楚的,睿王慎重些有何不妥?”

此話一出,群臣嘩然,這些例子未免用得太重了,仿佛是指責安國公做賊心虛。睿王也不阻攔,大約是心情不太好,眼皮都未擡起。

火藥味濃得誰都嗅得出來,眾臣思忖著睿王府和國公府莫非是鬧翻了,竟打到朝堂上來。

老皇帝樂得見裴珩和安國公交惡,只皺眉呵斥了幾句,看了眼睿王,到底沒再說什麽,只督促盡快查明,否則盡早交給大理寺和刑部。

這還不算完,次日南衙稟報,刺客中有兩人已畏罪自盡。一石激起千層浪,各種猜測登時甚囂塵上,有人大罵睿王恐怕就是幕後之人,眼看拖不下去就殺了滅口。

往日吃過執金衛的虧,與南衙有齟齬的,便趁勢彈劾南衙用刑殘酷,閻羅殿一般。

亦有臣子疑心裴珩嚴刑逼供,是想栽到哪個政敵身上,便密折上奏:“重刑之下怕是有屈打成招之嫌,睿王此舉實在讓人懷疑用心,是否要借此事生出什麽事端。”

一時間彈劾裴珩什麽的都有,南衙著實熱鬧了一把,逼得周錦屢次向執金衛要人。

蕭容深提議先由南衙統領接手,老皇帝原是有意想看看安國公和裴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這時也起了疑心,氣得扔了奏折,大怒訓斥裴珩無能,竟連這點小事也能鬧到滿城風雨。

翠微院內,蕭知遇聽進寶這麽一說,便知陸霖手下那個背叛陸家招供了底細的,定已被裴珩所殺,另一個應也是同樣——裴珩不想這些嘴不牢的落到別人手裏招出陸家來,幹脆直接滅口。

裴珩是真正手段狠絕,恐怕舅父也在發怵,這兩條人命下去,陸霖手下那些人哪還敢說出半個陸字。

他以為到這一步,裴珩應是沒法再拖下去了,他也已差不多做好了準備。沒料到裴珩竟還硬生生頂著罵名拖了兩日。

直到朝會上,太子出面要求轉交大理寺,裴珩才看了太子一眼,終於松了口。

當日大理寺卿去南衙提人,特意尋了安國公府上當日的仆從車夫來認人,確認無誤,便帶走關押大理寺。這些亡命之徒當真是連看都不敢看裴珩一眼,戰戰兢兢,大理寺卿在旁看得頗覺奇妙。

晚上蕭知遇收到睿王府托人遞進來的信,拆開看了,是裴珩的鋒利字跡,寥寥數語,告知他昨晚有人試圖投毒,被執金衛察覺。

蕭知遇自然知道是誰要殺陸霖,想著來得倒是巧,將信紙點在燭火上燒了,明滅不定的火光映在臉上。

沒兩日,大理寺卿忽然連夜入宮,求見皇帝,當晚皇帝書房裏摔了一大片的杯盤,怒罵聲不絕,嚇得門外侍奉的宮人俱都下拜。

蕭知遇黑暗中坐在床榻上,等著什麽似的,遠遠的院門那頭傳來嘈雜人聲,進寶被驚醒,過去開了門,交談幾句便匆匆趕到後院這邊,道:“殿下,陛下有旨,傳您去書房一趟。”

他心裏驚惶,進屋點了蠟燭,卻見燭火昏黃間,蕭知遇神色無波無瀾,倒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多年。他稍稍鎮定些,替殿下更衣時悄聲道:“半夜傳旨,怕是什麽大事,殿下小心些。”

蕭知遇點點頭,收拾妥當便帶著進寶前去東暖閣,此時彎月東升,整座皇城夜裏依舊燈火輝煌,卻肅殺得只剩禁衛軍走動的腳步聲。

翠微院離皇帝寢宮頗遠,兩人一路走,行至一處寂靜園子時,東暖閣已隱約在望。蕭知遇正要加快腳步,旁邊的假山裏忽然伸出一只手,拉住他的胳膊,一把將他拖進陰影。

蕭知遇心頭一凜,還未來得及呼喊,帶著熟悉溫度的手掌緊緊捂住他的嘴。

是裴珩。

他怔楞看著裴珩近在咫尺的冷而亮的眼睛,有些出神,好一會兒才轉動眼珠,只見進寶提著燈籠,也被趙詮捂了嘴拖去了一邊,以免打攪兩人。

裴珩見他不動了,慢慢松開手,低聲道:“你可知皇帝為何傳召你我?”

語氣裏隱隱有壓抑的怒意。蕭知遇垂下眼簾,“興許還是安國公遇刺之事。”

裴珩看他這般冷靜地打太極敷衍,仿佛對著陌生人說話,怒氣更盛:“大理寺卿半夜入宮向皇帝請罪,只因這幾名刺客在牢中遭人投毒,險些中毒身亡。”

說到這裏,他語聲更沈了下來:“他們前幾日在南衙意圖投毒不成,定不會蠢到在大理寺故技重施第二回,你……”

蕭知遇聽他如此怒氣,平靜道:“睿王為何要與我說這些?我哪有權力把手伸進大理寺。”

那便是太子了。裴珩一滯,見他果真是和太子合作,說不出是何感受,嘴角緊繃著。

“與虎謀皮”四字,蕭知遇心裏本就明白,只不過是無路可選罷了,裴珩當初因兩家的舊仇不願相助,他後來想想也能理解,並不怪裴珩。但既然已經決裂,現在知道他選擇和太子同謀,又何必做出這樣的反應。

夜間風冷,他被吹得咳嗽了幾聲,裴珩見了,一語不發側過身,稍稍替他擋了風。

此時明月高懸,這片園子雖偏僻,卻也是宮中的花園,暮春時節仍有奇花盛放,香氣襲人。

蕭知遇沒來由地想起去年這時候,他與裴珩正情濃,裴珩公務之餘,有時會帶他去睿王府後邊的花園轉轉,兩人便坐在一處,互相依偎。

如今裴珩也正在他身邊,兩人說的卻是些冷言冷語。裴珩氣他不顧後果莽進,也許更氣他拖累睿王府,而他心裏也無當初的柔情蜜意,腦中盡是這些年的仇恨,和母親過世前喃喃自語的垂淚面容。

甚至數日之前,裴珩還在東院批覆公文,而他在院墻邊侍弄花草。

世事變化,竟能快到如此地步。

蕭知遇想到這裏,終是不願再和裴珩待下去,免得又想起些有的沒的。他的心不該再亂了。

他這會兒被裴珩挾在假山旁,後背抵著石塊,不好脫身,便說道:“父皇傳召,已在這裏停留太久,我先去了。”

說罷微微頷首,這是要走的意思,做足了禮節。裴珩卻不動,半垂的眼睛望著他,眼中有些急怒。

蕭知遇不明白裴珩這是何意,他從前便受不住裴珩用這雙眼睛盯他,錯開視線,往旁邊退開兩步,便要離開。

卻聽得不遠處一陣腳步聲傳來,整齊劃一,應是宮中的北庭禁衛軍巡邏至此。

蕭知遇面色立刻變了。

他和裴珩是夫妻,平日在一起自是天經地義,此時卻是皇帝半夜傳召,若是被人瞧見他倆在一處,傳到皇帝耳朵裏,免不了被猜測是否提前商議說辭。

他不想節外生枝,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,正撞進裴珩懷裏。裴珩當即將他攬住,一錯身躲進了假山的山洞中。

可惜這山洞實在窄小,容下兩人已然勉強,蕭知遇只覺面上一熱,是裴珩的呼吸染上臉容,他立時僵住。

兩人此時貼得極近,呼吸可聞。

便是曾經是夫妻,蕭知遇也將臉偏過去,竭力忽視感官,聽那腳步聲遠了,他低聲道:“睿王請。”

語氣實在冷淡,裴珩的氣也湧了上來,剛有些怒色,見蕭知遇抿著嘴的神色,又說不出重話。

兩人出了假山,裴珩重重地握住蕭知遇的胳膊,語氣已是壓抑:“……大理寺卿前腳剛到,皇帝便半夜急著召你過去,你當真沒有意識到什麽?”

蕭知遇手臂吃痛,卻不願意服軟示弱,冷冷道:“下獄的是我舅父,不傳我過去還能找誰?”

這是承認了。陸霖果真已認罪。

陸霖今日恐怕是當著大理寺卿的面,承認他們是陸家人,刺殺安國公是為報舊仇,嚇得大理寺卿連夜來報。

裴珩心裏一沈。

陸霖在南衙時骨頭硬得很,無論如何絕不提及陸家,進了大理寺牢獄沒兩天便就改口,這分明是蕭知遇的意思。

怕裴珩起殺心,所以讓陸霖咬死不認,到了大理寺立刻改口,又算計投毒大理寺一事,驚動皇帝,蕭知遇明顯是另有打算。

可是陸家行刺當朝侍中,這樣的大罪,蕭知遇怎會不受牽連。

裴珩一時間難以置信,盯住蕭知遇月色下過分蒼白的臉,低喝道:“你一個陸家出身的皇子,此事定會將你推到風口浪尖,你明不明白!”

蕭知遇卻道:“那麽敢問睿王,我還有什麽路可走?”

裴珩似乎想說什麽,張了張口,很快又頓住了,半張臉沈在黑暗裏,神色竟有些覆雜。

蕭知遇接著道:“睿王或許有一千種方法能讓陸霖死得其所,不暴露陸家,不攀扯睿王府分毫,但我卻沒有,我能讓舅父活下來的方法只有一個。”

“以進為退。”

“我無論再怎麽後退,再如何遮掩舅父身份,不想招惹是非,安國公只要起了疑心要斬草除根,我們便只有等死,斷無可能全身而退。”

他說這話時語氣平緩,甚至顯得格外鎮定,談論一件與己無關之事一般。

裴珩一直知道皇陵那件波及甚廣的紅漆案,背後是蕭知遇的手筆,心知蕭知遇並非表面這般木訥荏弱。然而親口聽見他如此平靜地談論時勢,籌謀將來,仍覺心裏沈重,望著蕭知遇眼睫掩蓋下的閃動的目光。

“我不過一個廢皇子,也護不了舅父一輩子。那還不如拼死一搏,逼安國公自亂陣腳。”

裴珩聽到此處,便知蕭知遇是要魚死網破,直指當年陸家謀反一案,他對陸家素有惡感,且當時身在朝夢苑,其中細節並不了解,難以斷定到底是否冤枉。

然而只要對當年之事稍有聽聞,便知道這一步有多兇險。

蕭知遇是要借陸家那時的疑點,掙得陸霖活命的機會,事出有因,為血親覆仇,法理之外多少能占一些情理。

可偏偏這件事的關鍵在於皇帝。

裴珩沈默片刻,開口道:“你真正能確定,皇帝會聽信你們的話?”

蕭知遇心裏也知道,陸家當初是皇帝親自下令滿門抄斬,如今要翻案,皇帝能容忍向天下人宣告自己當初錯斷了麽,自古未有可能。

且論物證,舅父都已被逼到亡命刺殺的地步了,哪有什麽實證。

蕭知遇停頓一瞬,輕聲道:“聽信與否,需要什麽切實證據麽?想來父皇懷疑誰,也不需什麽物證。”

他說到這裏,擡頭瞧了裴珩一眼,“睿王應比我更清楚這一點。”

裴珩默然,知道他說的是父親蕭旸,當年不也因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言或信口雌黃的證據,被逼逃亡。

蕭知遇說完這許多,神色愴然,轉身便要走,裴珩卻忽而一把拉住他,仍不讚同,還想勸說什麽。

“睿王再不走,該叫父皇起疑了。”

裴珩一頓,望著蕭知遇被夜色吞沒的背影,忽而意識到,今晚蕭知遇再也未叫過他世子,而是同外人一樣,稱他為“睿王”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